電影《一級玩家》述說的,是「亞斯的懊悔」
《一級玩家》電影裡創建「綠洲」的詹姆士・哈勒代(James Halliday),有強烈的亞斯特質。他對綺拉(Kira)擁有強烈濃厚、持續一輩子的愛,卻不知道如何表達。他錯過了綺拉,只好在遊戲關卡裡設定,破關者要完成他過去膽怯沒有去做、導致後悔一輩子的事情。
錯過摯愛,最痛的亞斯懊悔
《一級玩家》是大導演史蒂芬・史匹柏在2018年初上映的電影,描述2045年的世界,人類社會貧富懸殊,許多人沉迷於超大型虛擬實境遊戲「綠洲」(The OASIS)。「綠洲」創辦人哈勒代在2040年過世時,宣布留下三個「復活節彩蛋」謎題。如果有人能解開三道謎題,就可以得到價值5000億美元的財產,以及「綠洲」的管理權。
三個彩蛋裡,最複雜、占用最多時間演繹、唯一有「真人」角色出現的,是第二關,到電影《鬼店》(The Shining)場景裡,邀請綺拉跳舞。現實世界裡,哈勒代從沒這麼做。他錯過跟綺拉邀舞、牽手、親吻的機會,再也沒有機會告訴綺拉「我喜歡妳」,直到綺拉死去。這是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,如夢魘般不斷在他大腦裡糾纏,至死都無法忘懷。
《一級玩家》表達的,是「亞斯的懊悔」。這是顯而易見的設定,決定電影主角能不能順利破關。我們可查到國外網站、媒體討論電影裡哈勒代的亞斯特質,更多文章提到這部電影是「中年人的後悔」。但在台灣,並沒有人在寫公開文章時提及。或許,台灣的論述者對自閉症光譜、亞斯特質的知識太過陌生。
是的,美國好萊塢商業電影,已經能設定一位特質強烈的亞斯人,作為電影裡的世界主宰,形象正面,有如神的存在。這說明美國電影圈裡的編輯、導演,對成人世界裡的自閉症/亞斯族群,已能充分瞭解,而美國社會普遍存在對亞斯人的理解與認同,足夠成為支撐電影市場的力量。
這也不奇怪,畢竟,讓美國能繼續保持世界領導力量的矽谷,以及矽谷外的各大軟體公司,就充滿亞斯特質的工程師、甚至公司領導者。所以,將《一級玩家》裡虛擬世界的創造者,設定為亞斯特質鮮明的宅男,並不會讓觀眾或影評人產生違和感。
哈勒代最要好的朋友,是後來一起創辦「綠洲」的歐格頓・莫洛(Ogden Morrow)。在「綠洲」上線前,哈勒代曾約綺拉見面。綺拉有提到想跳舞,但結果卻是哈勒代和她一起看庫柏力克的驚悚片《鬼店》。
電影裡的綺拉後來嫁給莫洛,2034年時死於癌症。哈勒代深愛綺拉,任何她的影像、聲音,都會讓哈勒代引起強烈的情緒波動,所以「綠洲」世界裡的「哈勒代日記」(重現哈勒代一生的細節),所有關於綺拉的資訊全數刪除,只留下哈勒代跟莫洛在辦公室講跟綺拉約會、卻什麼刺激的事情都沒做的場景,作為留給後人的線索。
凋零的玫瑰花蕊
電影男主角韋德說,綺拉,是哈勒代一生的「玫瑰花蕊」。在一直盤踞世界十大電影的《大國民》裡,「玫瑰花蕊」(rosebud)是貫穿劇情的重要隱喻,象徵男主角至死仍無法遺忘的傷心往事——被迫與母親分開、走向孤寂的一生。哈勒代生前設定的第二道謎題,玩家必須到「哈勒代日記館」,進入「鬼店」遊戲裡的宴會廳,跳躍到一群在空中跳雙人舞的殭屍中間,找出正在跳舞的綺拉。
當電影女主角莎曼珊驅趕走身邊的殭屍,詢問:「想要跳舞嗎?」綺拉說:「你知道我等你開口等了多久?」然後,綺拉化作一陣飛灰散去。
許多影評人說,《一級玩家》電影角色刻劃不深,這也是事實。《一級玩家》刻劃的是哈勒代的一生,他的才華、他的堅持、他的孤獨、他的憤怒,以及他壽命將盡,一切注定無法挽回時的懊悔。他無能回應綺拉跳舞的邀約,又因意見不合把好友莫洛逐出公司(背後或許也有難以言明的,不願再想起綺拉嫁給莫洛的悲傷)。他創建新世界,成為創世神,卻只有一輩子的孤寂陪伴。最後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透過設計三道謎題,在他死後讓全世界知道他的懊悔,把畢生的財產,傳給能解開他心意的人們。
看完這本書的讀者,再回頭想想《一級玩家》的情節,對亞斯人會有更多理解。哈勒代缺乏跟女生交往的經驗,不擅長跟女孩聊天,或許也不敢相信自己會那麼好運,贏得漂亮女孩的青睞。當綺拉邀約跳舞時,他不敢確定女生的意思,或許也怕自己笨拙的舞步反而丟臉,有些亞斯人這時還會擔心女生是不是有意戲弄、故意讓他出醜。哈勒代想必也不具備調情的技巧,甚至連網路調情也不會,沒辦法一步一步套出綺拉心裡的想法。
最後,哈勒代選擇最安全的方式,跟綺拉一起看他著迷的《鬼店》,一部描寫夫妻失和、親子關係破碎的電影,一點也不浪漫。我們可以想像,在電影播映完後他跟綺拉喝飲料,哈勒代鉅細靡遺地講述庫柏力克的所有電影,分析《鬼店》所有細節隱藏的意義,也說不定那時他已經看過好幾遍《鬼店》。
這是一種常見的「亞斯的懊悔」。無法從細微表情、語氣、聲調、肢體動作瞭解女孩心意的亞斯男,只能從字面上的意義跟女孩溝通感情。女生已經釋出許多訊號,其實你可以靠近一點,其實你可以嘗試牽我的手,其實我想留晚一點,其實我有準備好你想去哪裡都可以。但男孩還是專注地聊他的特殊興趣、他的事業、最近看到好看的書,一次又一次讓好不容易燃起的熱情消卻。終於,女孩受不了男孩的固執,或某一次無法抑制的暴怒,女孩決定放棄。
綺拉那天會想跟哈勒代熱舞嗎?燈光微暗、氣氛正好時,綺拉會跟哈勒代擁吻嗎?往事已矣,人心浮變,過了那個時間點,我們永遠無法確定自己錯過了什麼。哈勒代也只能在遊戲世界裡設定,讓收到跳舞邀約的綺拉說出:「你知道我等你開口等了多久?」補完他人生中最大的缺憾。
當哈勒代在程式裡寫入這句話時,我想他雙眼會沾滿淚水。就如同我在電影院看到這情節時,我也無法忍住不讓淚水湧出。在能充分理解亞斯人的國度,我們可以想像,當播映到這畫面時,電影院裡傳來一陣陣啜泣的聲音。
電影首映是2018年3月29日。4月,是美國自閉症覺醒月(Autism Awareness Month)活動。哈勒代一生一世的缺憾,在此時終於得到世人理解。在電影《鬼店》場景裡眾人奔跑的走廊,有一個裱框起來的照片,是宴會廳裡跳舞的人合影。這張照片跟《鬼店》電影裡一模一樣,但最前面的兩人,被哈勒代換成他跟綺拉,這是他已經無法實現的夢想。就像電影《忠犬小八》裡等候主人多年的秋田犬,死前最後一刻見到已經過世的主人回來車站。哈勒代最後終於能跟綺拉共舞吧,在他死前似夢非夢的瞬間,最後一個甜蜜的笑容。
電影剛上映時,就有亞斯人在社群網站上詢問,哈勒代看起來就是個亞斯,這對亞斯人有很大的激勵效果。他是嗎?《一級玩家》電影對原著小說做了很大改寫,在小說裡,有明白說哈勒代在自閉症光譜上,具有亞斯伯格症的特質。他從小就是被忽略的小孩,朋友很少,除了網路遊戲裡認識的綺拉外,沒有其他親近的女性朋友。
為什麼《一級玩家》電影不明講哈勒代是亞斯伯格症患者?我猜想,畢竟這是全世界會有上百億臺幣票房的超級商業電影,影響力很大。若明講哈勒代是亞斯人,難免會造成刻板印象。商業電影不像我們這本書,除了全面陳述亞斯人的優點與弱點,還可以不斷提醒「每一位亞斯都不一樣,不要對亞斯人有刻板印象。」
在「神經多樣性運動」裡,會強調自閉/亞斯特質不是疾病,而是跟多數人略有不同的「腦神經狀況」,有些人會歌頌亞斯人的優點與強項,這些說法都對。既然只是人類特質之一,還有那麼多美妙的優點,那我們就不需要特別注意這群人,在教育、醫療、心理諮商、就業輔導等各方面,都不用給亞斯人特別的資源與關注囉?嗯,我想任何有實務經驗的專業人員、教育工作者、助人工作者,都不太會這麼想吧。
《一級玩家》電影裡,戲劇性地藉由哈勒代呈現出亞斯人的兩種面貌:超強的系統性、邏輯性思考與創造力,以及有強烈感受能力、卻無法合理認知與表達的社交大腦。這造成亞斯人的兩極化發展,高智商或興趣能與社會脈動結合的亞斯人,憑藉專業能力贏得高收入與人們的尊重;但能力一般或運氣不好的亞斯人,失業與陷入憂鬱、寂寞的比例,遠高於所有人的平均值。
有亞斯特質的人,只有一部分擁有類似哈勒代的高超技術能力,或能像電影裡的「彩蛋學者」,靠著一項特殊的興趣得到亮麗的工作與優渥的待遇。多數亞斯人有類似哈勒代、但比他輕微的人際障礙。這些人所處的家庭與教育系統,會需要更多資源來協助亞斯人適應社會、發揮長才。
哈勒代最後對韋德說:
「那時我領悟到,現實雖然很可怕又痛苦,但也是唯一可以好好地吃一餐的地方。因為現實,是真真切切的。」
是的,現實是真真切切的,我們都希望每天能好好吃一餐。我們欣賞、正面對待亞斯人的各種特質,找出亞斯人做得比大部分人更好的事情。但,我們更應該把一些社會資源運用於協助亞斯人在生命邁向結束時,不要有太多懊悔與遺憾,包括工作、感情、家庭。
怎麼做?我不知道。不要問我「如何治療」、「如何改善」,我沒有想法。我只知道,在歐美先進國家已經邁開好幾大步時,台灣距離辦個某都市的「亞斯覺醒月」都還很遙遠,更別說全國性的活動。
唯有讓更多人認知到「亞斯」是人類重要特質,認知到自己或家人也可能是廣義的亞斯/自閉光譜的一分子,我們才有可能一步一步,找出適合台灣社會文化的捷徑,追上歐美先進國家對亞斯人的理解與重視。
(本文來自「關鍵評論網」對《我與世界格格不入》的書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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